【世界读书日】一种很有趣味的嗜好 | 陈子善




叶灵凤(1905—1975,上图)这个名字,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和爱好者来说,已经不会感到陌生了。作为曾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新文学重要社团创造社的“小伙计”,叶灵凤早年的小说和散文创作,中期的海派长篇和短篇小说创作,还有众多的翻译文学作品和署名“LF”的新文学书刊的装帧,都已受到文学史家和艺术史家的关注,进入了现代文学史和现代书籍装帧史论述,得到了认真的研究。
随着《读书随笔》(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叶灵凤书话》(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和《叶灵凤随笔合集》(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年版)的接连问世,自1980年代末起,叶灵凤还是独树一帜的“书话家”的身份,也逐渐为内地读者所熟知。而就在这三种书里,有一个不断出现的话题,那就是叶灵凤对从西方和日本传入的藏书印记——藏书票的喜爱和介绍。于是,我们读到了他写的中国第一篇较为系统地介绍藏书票的《藏书票之话》,读到了他比较西方的藏书票与中国的藏书印异同的《藏书票与藏书印》,读到了他后期在香港所写的《藏书票与我》,还见到了他自己制作的很有名的“灵凤藏书”藏书票(又被命名为“凤凰”藏书票,下图),一位中国藏书票票主、收藏家和研究家的形象就这样跃然纸上。

当然,叶灵凤并非中国第一位使用藏书票的人。在他之前,留洋归来的关祖章、宋春舫等位都已自制藏书票,但中国未留过洋而自制藏书票的,叶灵凤应该排名第一,而且中国介绍和推广藏书票第一人,也非叶灵凤莫属。这是有史实为依据的。直接的史料,是挚友张伟兄发现的(参见张伟著《近代日记书信丛考》,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我也已引用过,但仍有必要在这里再引用一次,那就是“海派”作家傅彦长1933年8月9日的日记,该日日记云:
阅《婚姻》,威斯德马克著,岑步文译,毕。到新雅、狄德利基。在叶灵凤寓所,阅Ex-Libris。同在一室者有巴金、林微音、施蛰存、杜衡。又到大光明,十二时以前回至家中。
请注意上引日记中间的一段话。1933年8月9日这一天,应该是在下午,傅彦长到叶灵凤寓所拜访,观赏了叶灵凤收藏的藏书票(Ex-Libris)。同时在场的还有巴金、林微音、施蛰存、杜衡等海上作家。这事非同小可,是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字中首次记载藏书票,起因是叶灵凤的藏书票收藏。根据叶灵凤后来的回忆,他开始收藏藏书票正是“一九三三年前后”,他在《叶灵凤随笔合集》的《忘忧草·〈纸鱼繁昌记〉》中就这样写道:
这是日本研究西洋文学和版本的先辈内田鲁庵的随笔集,由《书物展望》的编者斋藤昌三编印的。斋藤昌三是日本的藏书票专家,一九三三年前后,我因为搜集藏书票和有关的文献,与日本许多的藏书票收集者开始了通信和交换。大约因为内田鲁庵的这部《纸鱼繁昌记》有不少藏书票的插图和有关的文字吧,斋藤昌三氏便将这本书和他自己著的《藏书票之话》各寄赠了一本给我。为了这事,我买了吾家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和《书林余话》回赠他……
幸运的是,叶灵凤赠送斋藤昌三的叶德辉著《书林清话》“庚申春月观古堂”刻本(一函四册)现由我珍藏,扉页上有叶灵凤端正的毛笔题签:
斋藤昌三先生惠存 叶灵凤赠
这部保存完好的《书林清话》证实了叶灵凤与日本书话家、藏书票收藏大家斋藤昌三因藏书票而结缘,也是中日两国藏书票收藏家交谊的一个真实生动的象征。
那天在叶灵凤寓所观赏其收藏的第一批日本和西洋藏书票的作家中,施蛰存显然也对藏书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时,施蛰存正主编拥有大量读者的《现代》月刊,很可能是他的约稿,叶灵凤完成了将近五千字的长文《藏书票之话》,发表于1933年12月《现代》第4卷第2期。此文不仅标题借用了被誉为“东方藏书票圣经”的斋藤昌三著《藏书票之话》的书名,内容也对此书多有参考和借鉴,自然也有叶灵凤自己的独到见解,他强调道:
我们不必说藏书票的收集,对于印刷术的进退,藏书的兴替,装饰艺术的沿革,甚而至于整个文化史都有相当的连系。仅仅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制作而加以鉴赏,纵然不是一种相当有益的事,但是至少也是一种很有趣味的嗜好。
此文之末还刊出了叶灵凤的“凤凰”藏书票,这也是中国现代作家的藏书票首次公开发表。有必要补充一句的是,在叶灵凤带动下,施蛰存也养成了对藏书票的“嗜好”,直到晚年还兴致勃勃地自制藏书票。
到了1934年5月,叶灵凤与画家张光宇合编《万象》杂志,他言犹未尽,又在《万象》第1期上发表了《现代日本藏书票》一文,并配有日本藏书票图廿一种(包括彩色版七种和黑白版十四种),让当时的中国读者大开眼界,领略了日本藏书票的风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叶灵凤的《藏书票之话》和《现代日本藏书票》两文已成了公认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艺史上评述藏书票的重要文献,至今仍给我们以启迪。
叶灵凤通过与斋藤昌三和其他日本同好互通有无的交流所蒐集的日本和欧美各国的藏书票,无疑是他珍之惜之的宝爱之物。全面抗战爆发后,叶灵凤于1938年3月到广州参与《救亡日报》广州版编务。广州沦陷前夕,叶灵凤到了香港,他随身携带的短篇小说集《紫丁香》书稿和《纸鱼繁昌记》等一批珍贵的英日文书籍不幸在广州战火中失去,幸好藏书票并不在内。叶灵凤到港后,其夫人赵克臻扶老携幼,与戴望舒一家结伴赴港,随身行李中就有叶灵凤特别叮嘱她带港的藏书票,赵先生晚年在《我的回忆》一文中对此有过深情的回忆。这批被叶灵凤当作“宝贝”的“日本爱书家的藏书票”中的大部分,后来又逃过“邻人”士兵的搜查得以幸存。叶灵凤还专门撰写了《完璧的藏书票》一文详记其事,文末祈愿:
也许等到秋高气爽,灯火可亲之时,有机会将这一份历劫幸存的藏品,整理一下,举行一次小小的展览会,作为一个纪念罢。
光阴荏苒,虽然这批“历劫幸存”的中外藏书票叶灵凤一直什袭珍藏,但是到他1975年11月23日在香港逝世,这个“小小的展览会”一直未能办成。不消说,叶灵凤这个美好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确实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
八十余年之后,机会终于来了。2025年是这位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作家和藏书票收藏家诞辰120周年,叶灵凤先生后人检出这一批珍贵的藏书票,捐赠上海文学馆巴金图书馆。它们中的主要部分是叶灵凤在上海时期蒐集的,当年巴金也是一位见证人,因此让它们重新回到上海,在巴金图书馆“叶落归根”,真是再合适不过。为此,巴金图书馆将隆重举办叶灵凤个人珍藏的藏书票特展,他的这个遗愿终于可以实现,“作为一个纪念”了。同时,又邀请西文古书收藏家、对外国藏书票也颇有研究的阿罡兄整理叶灵凤这批藏书票,详加考证和解说,出版《爱书趣味:叶灵凤收藏的藏书票》一书作为配合,这又是叶灵凤研究史和中国藏书票收藏史上的一件盛事。



叶灵凤收藏的部分藏书票
《爱书趣味:叶灵凤收藏的藏书票》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收录赵克臻先生的《我的回忆》和叶中敏女士的《父亲的藏书票》两文,然后是阿罡兄整理注释的叶灵凤所藏中日和欧美的藏书票;第二部分是我们已经查找到的叶灵凤作于不同时期的关于藏书票的五篇文章,即《藏书票之话》《现代日本藏书票》《藏书票与藏书印》《完璧的藏书票》和《藏书票与我》,以更全面真切地展示叶灵凤对中国藏书票收藏和推广所作的宝贵贡献。虽然当今中国的藏书票收藏家收藏的藏书票的种类和数量或已超过了叶灵凤,但叶灵凤的开拓之功实不可没。
感谢叶灵凤先生的后人,感谢阿罡兄,也感谢巴金图书馆同人。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叶灵凤珍藏的藏书票终于重现世人眼前,这是令人欣慰和值得大大庆贺的,也应该引起叶灵凤研究者、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者和中国藏书票收藏者及爱好者的关注。
2025年春于海上梅川书舍
(本文为《爱书趣味:叶灵凤收藏的藏书票》序,配图均选自此书)